蒲公英 — 李中志 5-20-1995
讀書,當個老學生,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能隨自己的生物時鐘活著。
早上九點,正是五更燈火尚溫,好夢方酣之時。
突然,一陣駭人的馬達聲漫天席地而來。那是除草機征戰到我窗下的勝利狂嘯。春天了,除草,在這北國,五月已盡。翻了個身,把自己壓入被內,希望這韃子的鐵蹄盡早轉戰他方,還我清夢。
心,突然顫了一下。那滿牆角的蒲公英,恐怕屍橫遍野了吧。
一些傷感,一點孩子時的記憶,一點被除草機榨出來的草香,一副三十幾年的骨頭,一顆塞滿符號的腦袋...我又如願的入睡,夢到蒲公英。
第一次知道蒲公英,應是十歲以前的事,從媽媽訂的讀者文摘上看來的。在那個時代,讀者文摘已算是印刷非常精美的雜誌,早忘了那是什麼樣的文章,但對標題上的彩色插畫印象深刻:蒲公英,茉綠色鋸齒狀的葉子,斜斜貼在地上向外披開,中間挺出的花莖,戴著一朵黃花。
我在回家的路上試著找過蒲公英,也試著問過自然老師,很不實際的做法,印刷品是都市孩子唯一的大自然。不懂的太多,時間久了,也就忘了這件事,加上蒲公英這名子有點洋腔洋調,這不是屬於我的世界裡的花。
直到有一天,一位貳八少女,像個孩子把一束孢子吹入風中,告訴我她愛蒲公英。我心中一驚:原來這就叫蒲公英。在升降旗或任何一種戶外集合,嚴肅兮兮的時候,你總會期待這玩藝在你面前輕輕飄過。它是你破壞儀式的機會,抓它一把,最好你也別真的把它抓住,它將隨著你擾動的亂流隨機地竄向任一方向。你的同伴就會一個一個學你。一個肅穆典禮於是被這個輕飄飄的蒲公英弄得荒腔走板,教官會用他的憤怒為你加冕。
少女吹完了最後一把孢子。多美啊!這蒲公英又闖入了我的世界,再度給我機會。
哦...一秒的遲疑。是啊!我也愛蒲公英...它像一顆心,禁不起一絲悸動,隨風高高的揚起,落向它該落的落處。若是佛祖,方能花落而不沾身;而我,風中的少年,卻想抓住那隨風如縷的蒲公英。
少女感動了,成了我的妻子,將伴我一生重述這個故事。
漂洋過海,人也真的像蒲公英,在風中飄來盪去,來到南方的德卅。
德佬財大氣粗,豪宅巨院,高級草皮茵如綠絨,蒲公英是雜草之流,自不見容。學校則方圓廣大,綠地極多,蒲公英仿佛可以恣意落根。可惜南德卅濕熱多雨,草長特快。彼地除草機出動之勤,在蒲公英能花開子飛之前,早被腰斬。唯巨型除草機留了不少死角,蒲公英也就在那死角,世世代代地傳了下來。
在一棟四週牆角鑲滿蒲公英的古老木屋裡,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。那正是蒲公英撒完一年最後一批孢子的季節。
像在那少年的手故意放過而激起的紊流中的蒲公英,我們飄到了雪城,漫天風雪,草木不生。一列列深插在雪漠中的枯樹,彷彿是洪荒留下來的樹屍,而不是伺機待出,忍耐著的生命。你懷念春天,你卻只祈盼取回失去太多的溫暖,而不是鳥語花香。總之,這裡不像是蒲公英的故鄉。
錯了!雪下的草一直都是綠的。
雖然晚,雪終究是融了。樹芽頂著殘雪報告著春天,卻沒穿透封凍的心情。我的世界只剩符號,家到研究室只是一條冰冷的電腦電纜,我忘了路上有花、有草、有樹、有鳥,我忘了蒲公英。只顧低頭急行,暗自慶幸這石階不復覆有惱人溜滑的惡冰。
偶然地,我見到一朵黃花,是蒲公英!抬眼往旁邊一看,又是一朵,再往旁邊一看,又是一朵,兩朵,三朵...猛一抬頭,哇!滿山坡的蒲公英!它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佔滿了碩大的山坡。
這才發現回家的路上,它們幾乎無處不在了。宿舍前後的草地,也遍佈那金黃色的小花。
原來,有風的地方,就是蒲公英的故鄉。
從再度驚豔地發現滿山滿谷的蒲公英那天起,便隱隱地擔憂在它們能夠向風撒出孢子前,就會被除草機殘暴地斬鋤怠盡。也許是故意的,除草工人並不勤快。幾個星期過了,除了兀自盛開的蒲公英外,四週的草地已顯得有些零亂。但是,該來的終究會來,來得如此地擾人清夢。
午後,被擾的睡眠也該醒了。推門所見,是一塊修平的草皮,顯得美式的做作。黃花不見了。樹根旁、牆角下的蒲公英,雖沒完全倒下,花卻都殘破了。
沒有嘆息,正在大腦剛醒一片混沌,百般無聊之際,一個熟悉、無聲無息的蒲公英孢子從眼前飄過。舉手一揮,再激些氣流,好讓它再飛得更高些、遠些,飄落到一個它該落的落處。
妻笑了,還是像個貳八少女。
孩子撿起一個被除草機打破的孢囊,一口氣送出幾十個孢子。
原來,這幾個星期已足夠讓蒲公英備妥下一代風的子民。除草機摧毀了盛開的一代,卻也提早送出早熟而躲在孢囊中的下一代。
隨著微風,映在午後的陽光裡,像一把把銀色的小傘,飄向他們命定中的方向。我知道,在下次除草機來之前,這裡將又是黃花遍地了。
孩子,它們叫蒲公英 ─ 平凡而不卑微。
寫給愛蒲公英的詩瑋
中志, 5-20-1995, Syracuse